K SIDE BLUE

中午吃營養午餐的時候──

那天是學生都很愛吃的豬肉咖哩。神田第一個跑去添了第二碗,大熊大聲地說:

「神田,你吃太多了,你又沒付營養午餐費。」

教室內鴉雀無聲。

昨天放學後,我把營養午餐費的催款單交給神田。神田的家長從來沒有付過營養午餐費,也就是說,升上四年級後,他們從來沒繳過錢。

我知道這件事必須謹慎處理,只是無暇去管這件事。因為光是處理班上的事,已經讓我忙得焦頭爛額了。

「神田,你根本沒資格吃,自己識相點。」

大熊又重複了一次。

我昨天特地把催款單裝在信封裡,趁其他同學不注意時交給神田,沒想到還是被大熊看到了。他對這種事特別敏感。

「神田同學沒付營養午餐費嗎?」

星同學故意誇張地驚叫起來,惟恐天下不亂。她穿著迷你裙的雙腿在桌子上蹺起了二郎腿。

「他爸媽一次也沒幫他付過。」

聽到大熊大聲這麼說,神田把原本準備舀咖哩的勺子放回了餐桶。

「幹什麼?」

我站起來大吼道。大熊默然不語地抬頭看著我,他的嘴角沾到了咖哩。

「夠了沒有?你知不知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能說?」

不對,我不應該這麼說,應該有更像樣的話,更能夠感動孩子心靈的話,更能夠留在他們心中的話,更

完了,我想不出來。

大熊低下了頭,然後小聲地嘀咕:

「班級都已經失控了。」

我決定假裝沒聽到。

我知道家長都在耳語。

他就是去年讓一年級的班級失控的那個老師。

剛開學時,幾個母親就在走廊上竊竊私語。即使在為了保護個人資訊,所以沒有班級通訊錄的學校,這種事也傳得特別快。

況且,他們說的是事實,所以也無法指責她們。即使面對的是這個嘴角沾著咖哩的小鬼,我也無能為力。

「神田同學,老師幫你裝。」

我大步走過去,拿起勺子,在神田的碗裡裝了滿滿的咖哩。神田低著頭,耳朵都紅了。

我的耳朵應該也紅了。

 

之後,我開始注意觀察神田。

他很單薄。不光是因為他很瘦,身形單薄的關係,而是他很不引人注目。上課時,他幾乎不會主動舉手,課間休息時,也總是遠遠地看著大熊他們。他總是設法避免別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早晚開始變涼的季節後,我發現他穿著不合季節的衣服。有一天,班上只有他還穿著短袖和短褲,從衣服下露出的手腳乾乾的,好像抹了一層白粉。他的室內鞋也很髒,似乎從來沒洗過。

他的家境不好嗎?

我很想向別人打聽一下他家的情況,但神田去年的班導師調去了其他學校,學生登記卡上並沒有記錄詳細的情況,只知道他家並不是低收入戶,沒有父親和兄弟姊妹,二年級下學期中途從東京搬來這裡。

星期天,學校不上課,但我像往常一樣到學校上班。因為有很多只能在學校處理的工作,雖然老同學都很羨慕我可以週休二日,社會大眾也以為是這麼一回事,但很多老師週六、週日也照常去學校上班。

空蕩蕩的校園內,神田站在角落的兔子屋前。

當時,我並沒有多想,以為他在那裡等同學。

沒想到將近中午時,我從辦公室的窗戶往外一看,發現神田還在校園內,獨自蹲在兔子小屋前的沙坑裡。

我走去校園,快到他身旁時,他蹲著轉過頭。

今天他穿了長袖運動衣褲,但袖子有點短,褲長也不夠,後背露出了一大截。

「你來學校玩嗎?」

神田仍然蹲在那裡,對我點了點頭。

「有沒有吃過午飯?」

雖然我知道他不可能吃過午餐,但還是這麼問。神田搖了搖頭。

「已經中午了,先回家一趟吧,不然你媽媽會擔心。」

「不會擔心。」

神田好像在呢喃般小聲說道。

這時,我終於發現了。遲鈍如我也終於發現神田為什麼這麼瘦,為什麼每天吃營養午餐時都會再添一碗的理由。

我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怎麼可能會有父母這麼做?怎麼可能?

「你吃過早餐了嗎?」

我問。雖然我已經知道答案,但我無法不向他確認。

神田看著地上,搖了搖頭。他輕輕搖著頭,似乎很期待別人不要察覺。

神田為這件事感到丟臉。雖然該覺得丟臉的不是他,而是不給他吃飯的父母。

我因為氣憤而渾身發燙,忍不住對他說:

「老師現在要去吃午餐,要不要一起去?」

神田蹲在那裡,仍然低著頭。

我感到渾身無力。

神田並沒有生氣。真正該生氣的並不是我,而是父母讓他挨餓的神田,但他沒有生氣。

我也在他身旁蹲了下來,看著他注視的沙堆。那是一個小沙堆,只是他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堆起的小沙堆。

小沙堆無法吸引他人的目光和興趣,一腳就可以踩平,完全不會有人發現它的存在。

這就是神田的寫照。

「你肚子餓了吧?」

神田搖了搖頭,還是微微地搖頭。

「老師不喜歡一個人吃午餐,你可以陪我去嗎?」

我也小聲對他說話,他終於抬起了頭。

「好啊。」

我帶神田去了學校附近的中餐廳,神田把醬油拉麵吃得精光,連一滴湯汁也不剩。

「你喜歡吃拉麵嗎?」

我問。神田抬眼看著我說:

「不知道。」

我發現自己再度問了蠢問題。無論我現在給他吃什麼,他都會吃得精光。以他的處境,根本不允許他有喜歡或不喜歡。

吃完午餐後,神田一直在校園留到傍晚。中途有幾個同學來學校,和他玩了一陣子。那幾個同學離開後,他仍然獨自留在校園的角落。

我從辦公室看著神田。

三班的老師下午來學校製作家庭聯絡單,我向她打聽神田的事。

「他是你班上的學生吧?他經常來學校,整個暑假好像每天都來。」

三班的老師抬頭看著我身後的窗戶說完,又低頭看著電腦。

暑假時,我都在學校,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我沒有資格責怪三班的老師太寡情。

當我抬起頭時,發現神田已經不見了。

太陽已經下山了。

 

翌日星期天,我又去了學校。

神田仍然站在兔子小屋前。中午的時候,原本在打棒球的學生回家之後,他仍然在那裡。

午餐時,我又請他吃了拉麵,他吃得精光,連一滴湯汁也不剩。

「早餐和午餐都沒有,」神田開了口,「但會做晚餐。」

我強忍著怒氣,努力讓臉上掛著笑容。一旦我生氣,神田單薄的身體會感到害怕。

「昨天晚餐吃了什麼?」

「麵包。」

神田說,我等著他的下文,但他沒有再說話。似乎昨天的晚餐只有麵包而已。

「你媽媽很忙嗎?」

「媽咪很忙,但爸爸不忙。」

咦?他不是沒有父親嗎?

「爸爸?」

「爸爸整天在睡覺,不然就是去打小鋼珠。」

「是嗎?」

我漸漸瞭解了,雖然我並不想瞭解。我和神田一起走出餐廳。

「明天是海底雞碎肉。」

走到校門口附近時,神田說。

「啊?」

「星期一是海底雞碎肉和胚芽米飯,星期二是肉醬義大利麵和奶油麵包捲,星期三是羊栖菜飯和什錦豆。」

神田小聲而流利地說道。

「你好厲害,每天的營養午餐都記得嗎?」

神田抬起臉,點了點頭。

「星期四是炸麵包,星期五是炒麵。」

「老師喜歡吃炸麵包。」

「我也喜歡。」

「老師覺得當老師的好處,就是長大以後,還可以吃到炸麵包。」

神田笑了,削瘦的臉頰上擠出了酒窩。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有酒窩。

我內心再度湧起了憤怒。

我終於知道神田記得營養午餐的原因了,

我終於知道神田每天期待營養午餐的原因了,

我痛恨他的父母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他的父母不僅沒有繳清滯納的營養午餐費,連教學參觀日、個人面談和親師懇談會,都從來沒有參加過。

因為這個學校涵蓋的學區很大,所以班導師不需要進行家庭訪問,而且基於個資保護法,也沒有班級通訊錄。

這種對雙方都好的方便,導致我從來沒見過神田的家長。

不光是我,誰都沒看過神田的家長。

我對神田一無所知。

 

不一會兒,天空下起了雨。

神田站在兔子小屋的雨遮下看著兔子。

我打著雨傘,來到校園。

神田運動衣的後背被雨淋濕了。他身上穿的是昨天那件運動衣。

「下雨了,你要不要回家?」

我把學校的黃色雨傘遞給神田。

神田看著兔子,輕輕搖了搖頭。

「不會冷嗎?」

神田又輕輕搖了搖頭說:

「我五點才能回家。」

「五點才能回家?」

「爸爸說的,五點以前不要回家。」

「但是……」

現在下雨了啊。

我把後面半句話吞了下去。

神田當然知道,因為雨點不是打在別人身上,而是淋在他的身上。

「老師送你回家。」

我把雨傘塞到神田手中。

「你站在這裡會感冒,老師送你回家。」

「不行,」神田很害怕,「不行啦,爸爸會很生氣。」

「為這種事生氣太莫名其妙了。」

我忍不住大聲說道。

「不是啦,」神田說,「是我不乖,因為我是壞孩子,所以爸爸才會生氣。」

神田拿著雨傘,一口氣說道。

我和神田面對面站在兔子小屋的雨遮下。

「神田同學,你不是壞孩子。」

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

「我是壞孩子。」

神田立刻反駁說。

「那……」我努力思考著該怎麼說,「你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壞孩子?」

「因為我惹爸爸生氣。」

「那是因為你爸爸有問題。」

「媽咪也會生氣。」

「因為媽媽也有問題啊。」

神田用運動衣的袖子擦了擦鼻水。這也難怪,天氣這麼冷,難怪他會流鼻水。透明的鼻水在他的鼻子下方拖了一條斜斜的線。

「聖誕老公公不來我家。」

神田說,我忍不住反問:

「什麼?」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聖誕老公公會去同學的家裡,送他們禮物,但因為我是壞孩子,所以聖誕老公公不來我家。」

不是這樣。

我差一點脫口而出,但最後還是把話吞了下去。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才九歲或是十歲,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聖誕老公公,我不能破壞他的夢想。

但是──

即使這樣──

「因為我是壞孩子,所以聖誕老公公不來我家。」

神田又說了一次。

「不是,」我無法不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是,除此以外,我說不出任何話。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只能一再重複這句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說什麼話可以打動他。我一如往常地詞窮了。

「神田同學,你不是壞孩子。」

在昨天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

在昨天之前,我對神田一無所知。

所以,我說的話當然不可能打動他。

「怎樣才能變成好孩子?」神田低著頭嘀咕,「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為好孩子。」

從兔子小屋雨遮滴下的雨,繼續淋濕神田的背。

 

於是,我帶神田去保健室,等到五點後,兩個人撐著傘,走去神田家。

「他不是我的親爸爸,」神田說,「所以,我叫他爸爸,因為只有爹地才是我的爹地。」

「你爹地現在人在哪裡?」

「東京。我以前也住東京。」

「我知道。」

我想起了學生登記卡上的內容,那是我對神田僅有的瞭解。

「雖然媽咪一直說爹地的壞話,但我喜歡爹地。」

神田低著頭說。

用油性筆大大地寫著櫻之丘小學幾個字的黃色雨傘下,神田的長睫毛顫動著。他的睫毛又長又濃密,就像六月遠足時去動物園時看到的長頸鹿。

那一天,大家在孔雀區旁的廣場上鋪了野餐布,大家圍在一起吃便當。學生都炫耀著媽媽親手做的便當,唯有一個人只帶了便利商店的飯糰和保特瓶的果汁。

我想起來了,那個學生就是神田。

那時候,我對神田一無所知。

現在只是稍微瞭解而已,我想要進一步瞭解他。

比方說,他長而濃密的睫毛;纖細卻筆直的手腳;乾燥得好像抹了一層白色粉末的皮膚;記得營養午餐的菜單;笑的時候,浮現在臉頰上的酒窩。

從學校走去車站的路上,有一棟老舊的公寓。公寓門前堆了很多垃圾,破舊的腳踏車丟在那裡。

神田家就在那棟公寓的一樓。

他家沒有掛門牌,門旁堆了不少腳踏車的輪胎。

我正想伸手按門鈴,身後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回頭一看,一輛車身很低的白色改造車駛進了公寓停車場後停了下來。

「是爸爸。」

神田說,語尾的聲音有點沙啞。

車上走下來一個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男人,他壯碩的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運動夾克,皺著眉頭,叼著一根細菸,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似乎可以把雨滴甩出去。

「喂,有事嗎?」

男人對我大聲問道,他的眉間、上唇和下唇,以及下巴都有銀色耳環,好像在臉上打的補釘。

我突然發現,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我大聲說過話。

「我是櫻之丘小學的岡野,因為下雨了,我送雄太回家。」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

「老師嗎?那真是太謝謝了。」

男人看著我,微微彎了一下腰,似乎在向我鞠躬。

「請問一下,為什麼假日從一大早就讓孩子一個人在外面?」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向前一步說:

「老師,小孩子不是就要在外面玩嗎?而且,他沒什麼朋友,我讓他在外面玩,是希望他多交朋友。」

「但已經下雨了,而且天氣也越來越冷,午餐也—」

「老師,你這就叫多管閒事吧?」

男人大聲打斷了我,抓著神田的手,從我面前走了過去。

「你送他回來也是多管閒事,他自己會回家。」

男人打開門,把神田推進去後,自己也進了屋,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呆然地站在他家門口。

「你沒對那傢伙說什麼吧?」

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但還是從薄薄的門板內傳了出來。我沒聽到神田的回答。

咚。門內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咚、咚。接著又連續傳來兩次低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