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
到目前爲止,除了一點小紕漏之外,事情一直進展得很順利,託老天的福,因為他們其實根本沒有其他備用方案。
五月下旬的某個晚上,八點半時太陽還沒完全落下。昨天此時,他們四人帶著一副空棺材和五把鏟子走在這條路上,天色並沒有完全變黑。但是今天當他們駕著一輛綠色廂型車行駛在蘇塞克斯鄉村公路上的時候,灰濛濛天空開始下起薄霧一樣的小雨。
「我們到了沒啦?」後座的喬許學起兒童腔調問道。
羅布正在開車,他回答道:「偉大的……呃……哲學家……曾經說過,『吾之所至,心之所至』。」羅布喝的酒比其他幾個人稍微少一點。過去四個半小時裡,他們去了三家酒吧,現在正在往第四家酒吧的路上。雖然羅布堅持只喝啤酒與汽水混合的飲料,但最後他還是喝下了幾杯哈維斯苦啤酒——據說這是爲了在開車時保持清醒。
「終於!我們就快到了。」喬許嚷道。
「總會到的。」
車燈照亮了前方的碎石路,並射向遠處的樹林。一塊警告有鹿出沒的標誌在黑暗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們抛在後方。接著貨車經過了一幢白色小農舍。
邁克懶洋洋地躺在貨車後面的格子坐墊上,頭枕著一個齒輪架,雖然頭暈目眩,他卻感到十分興奮。他嘟噥著:「我想我還要再來一杯。」
如果他的神志還有一點點清醒的話,就可以感覺到夥伴們的表情不太尋常。但因爲他平時爛醉如泥,而且今晚他們已經連續去好幾家酒吧,一杯又一杯喝個沒完,他已經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伏特加。現在他完全神志不清了。
他們六個人從十幾歲時就認識,也成爲好友,而邁克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頭頭。正如他們所說的,如果成功人生的秘訣就是選擇合適的父母,那麼邁克正是如此。他擁有了人人想要的一切。他繼承了母親的迷人外表和父親的魅力以及事業心,但是與他父親不一樣的是,他身上沒有半點自我毀滅的傾向。
邁克十二歲時,他的父親湯姆•哈里森,大醉之後在家中的車庫裡,以汽車排出的一氧化碳自殺,留下了大筆債務。從那個時候開始,邁克迅速地長大了。爲了維持生計,他送過報紙;年齡稍大一點的時候,他在假期裡出賣勞力掙錢。生活的艱辛使他意識到錢是多麽難賺——而花錢又是多麽簡單!
而現在二十八歲的他已經成爲了一個帥氣、聰明、正直的小夥子,並且自然地成爲了這一夥人中間的領導者。如果說他有什麽缺點的話,那就是他太容易相信別人,而且有時候太喜歡捉弄人。報復惡作劇的最佳時機──也是令朋友們興奮的時機──就要來臨了。
然而此刻,邁克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
他又陷入了幸福的眩暈中,腦海裡盤旋的全都是一些幸福時刻,多半是想著他的未婚妻艾希麗。生活對他太好了。媽媽正在和一個不錯的男友交往,弟弟剛剛上大學,妹妹卡莉前幾年移民去了澳洲,自己的生意進展得相當順利。最重要的是,三天以後他就要和自己深愛的女人、心靈的伴侶——艾希麗——結婚了。
喔,艾希麗。
車輪在濕漉漉的路面上前進,雨點急速地拍打著車頂。邁克沒有注意到當貨車每一次顛簸的時候,鏟子在車廂裡發出的金屬碰撞聲,也沒有留意到和他一起坐在後面的兩個夥伴臉上的表情。他們正搖搖晃晃地跟著駕駛室裡的廣播毫無節奏地唱著羅德•斯圖爾特的〈我在航行〉。由於貨車有點漏油,車廂裡充滿了難聞的汽油味。
「我愛她,」邁克嘟噥道,「我真的很愛她。」
「她是一個很棒的女人。」羅布扭過頭來附和道。他經常喜歡討好邁克。這是他的本性。羅布是一個在女人面前很害羞、很笨拙的人。他有著紅潤的面色,稀疏的頭髮,T恤衫緊緊地包裹著他的啤酒肚。羅布經常喜歡把他的襯衣束在腰間,顯得自己好像是一個重要人物一樣。而今天晚上他也這麼做了。
「一點也沒錯。」
「馬上就到了。」盧克提醒著羅布。
在一個岔路口,羅布踩了刹車。駕駛室一片漆黑。羅布對坐在他旁邊的盧克使了個眼色。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不停地移動著,將落在玻璃上的雨點刷乾淨。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愛她。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知道你的意思。」皮特說。
喬許靠在駕駛位上,一隻手摟住皮特。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把酒瓶遞給了邁克。當貨車急刹車的時候,佛羅斯抬起頭,打了一個嗝。他趕緊說道:「上帝保佑。」
喬許問道:「艾希麗到底喜歡你哪一點?」
「我的床上功夫。」
「難道她不是喜歡了你的錢?你的外表?或者是你的魅力?」
「那也對,喬許,但主要是因爲我總是能讓她下不了床。」
貨車突然傾斜向右急轉彎,車輪軋過一道圍住牲畜的柵欄,發出了咯吱的聲音,接著又輾過一道柵欄以後,貨車終於開上了一條泥濘的小路。透過霧濛濛的玻璃,羅布仔細辨認著前方的車輪印,小心地行駛著。一隻野兔疾衝過他們面前,突然竄入了灌木叢。車燈從右邊照向左邊,周圍成排的、高大的針葉樹從貨車旁邊掠過,接著就消失在貨車的後視鏡裡。當羅布換擋的時候,邁克的聲調也發生了變化。他的聲音裡面夾雜著一絲擔憂。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
「另外一間酒吧。」
「哦,太好了。」幾分鐘以後,他突然意識到,「我答應過艾希麗,以後——要節制一點。」
「你看,」皮特說,「你還沒結婚呢,她就開始發號施令了。你現在還是自由之身──只剩下三天的自由。」
「三天半的自由。」羅布補充道。
「你們該不會找了女人?」邁克問道。
「慾火中燒了吧?」
「我會保持忠誠。」
「最好是。」
「臭小子。」
貨車突然往前一傾,停了下來,接著向後倒退了些,又朝右轉了一個彎,然後再次停了下來,羅布讓引擎熄火。「終於到了,」他說,「到了,『承辦人的手臂』酒吧。」
「我寧願去『赤裸泰國姑娘的大腿』。」邁克說道。
「這裡也有赤裸的泰國妞!」
有人打開了貨車的後門,邁克不確定到底是誰打開的。一雙看不見的手抓住他的腳踝,羅布和盧克分別抓住了他的手臂。
「喂!」
「你這個笨重的傢伙。」盧克罵道。
接著,砰的一聲,邁克被扔到了潮濕的地面上。今晚他穿的是最喜歡的牛仔褲和運動夾克。(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樣的穿著顯然不是今天這個婚前男性聚會上合適的打扮。)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貨車的尾燈和夥伴們手中的手電筒在閃爍著。冰冷的雨水刺痛了他的眼睛,淋濕的頭髮貼在前額上。
「喂,我的——衣服。」
幾分鐘以後,他被人抓住了手和腳,抬到了空中,襪子幾乎都被拽脫了。接著他感覺自己被丟進一個乾燥的,兩側舖有白色綢緞的地方。
「喂。」他再次叫了起來。
四張醉醺醺的臉朝他看了下來,咧著嘴笑著。一本雜誌扔到了他手上。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他朦朦朧朧地看到雜誌上一個紅頭髮裸女的豐滿胸部。一瓶威士忌、一把亮著光的小型手電筒,還有一部對講機放在他的胸口。
「你們在幹什麼?」
一根難聞的橡皮管插進了他的口中。當邁克把它吐出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刮擦的聲音。突然所有的臉都消失了,刮擦聲也停止了。他聞到了一股木材混合著嶄新的布料的氣味,還有膠水味。一種溫暖的感覺從他心底升起,但是隨即變成了恐慌。
「喂,兄弟,你們這是——」
皮特用手電筒照著柚木棺材,羅布則拿起一把螺絲起子。
「你們該不會想鎖上它吧?」盧克問道。
「當然要鎖上!」皮特說道。
「你認爲我們有必要這麼做嗎?」
「他不會有事的,」羅布說道,「他還有呼吸管呢。」
「我覺得不應該把棺材鎖上。」
「鎖上比較好,否則他會自己跑出來的。」
「喂——」邁克叫道。
但是現在誰也不去理會他在說什麽。除了頭頂上輕微的刮擦聲以外,他幾乎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
羅布依次把棺材上的四個螺絲都轉緊。這是一副上好手工柚木棺材,還附手黃銅雕花把手。這副棺材是從他叔叔的棺材店裡借來的。換了好幾個工作之後,羅布現在進棺材店學習屍體防腐。這副棺材的螺絲也是黃銅的,質地很好,很輕易就將能鎖緊。
邁克朝上方望去,他的鼻尖幾乎就要碰到上蓋了。靠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他看到自己被包圍在乳白色的緞帶中。他想用腳使勁踢,但是幾乎連彎起膝蓋的空間也沒有。他試著用手推,但是同樣沒有效果。
稍微鎮定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身處何地了。
「喂,你們,聽我說——你們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的——這個遊戲一點也不好玩。喂!」他聽到自己的回音,奇怪的是聲音非常模糊。
皮特打開貨車門,靠在駕駛室邊,打開了車燈。前方幾公尺處就是他們昨天挖好的墓穴,挖出來的泥土堆在一邊。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昨天用過的一大塊鐵皮波浪板和兩把鏟子就在墓穴的旁邊。
他們四個人走到墓穴邊,朝裡面望去。他們突然覺得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遠遠沒有在計劃時以爲的那般興奮。現在這個洞看起來似乎更深更黑了,甚至可以說像一個真正的墓穴了。
手電筒的光線照到了墓穴的底部。
「洞底有水。」喬許說道。
「只不過是一點點雨水而已。」羅布答道。
喬許皺了皺眉頭。「水太多了,似乎不像是雨水,我們一定是挖到了地下水的位置。」
「媽的。」皮特罵道。他是一個BMW經銷商,不管是上班還是下班的時候,總是標準打扮,一看就知道他的身分。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穿著時髦的西裝,對自己充滿信心。但是現在,他似乎沒那麼有自信了。
「沒什麽大不了,」羅布說,「水不過幾英寸深而已。」
「我們真的有挖這麽深嗎?」盧克問道。盧克剛剛拿到律師執照,而且剛剛結婚不久。他看起來仍然稚氣未脫,卻已經開始承擔生活的責任了。
「這是一個墓穴,不是嗎?」羅布問道,「我們計劃就是要挖一個墓穴。」
喬許瞇著眼看著雨下得越來越大。「如果水越升越高怎麽辦?」
「媽的,你們幾個,」羅布說,「我們昨天就挖好的洞,到現在二十四小時了,水才升高幾英寸而已。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喬許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然後又問道:「要是我們不能把他弄出來怎麽辦?」
「我們當然能把他弄出來。」羅布說,「我們只要把棺蓋打開就可以了。」
「趕快動手吧,」盧克說道,「行嗎?」
「邁克根本是活該的,」皮特對同伴說道,「盧克,難道你忘記了在你結婚前的單身漢派對中他對你做了什麽嗎?」
盧克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他婚禮之前的那個晚上,當他喝醉酒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駛往愛丁堡的長途火車上。結果第二天他遲到了四十分鐘才到達婚禮現場。
皮特同樣不能忘記:在婚禮前的那個週末,他酒醉醒來後發現自己被綁在克利夫頓的吊橋上,穿著帶蕾絲花邊的內衣,腰間還綁著一根假陰莖。後來是消防員救他下來;而這兩個惡作劇都是邁克的鬼點子。
「那是邁克的一貫手法。」皮特說,「還有,馬克這個置身事外的傢伙,明明跟我們一起計劃,可是人卻沒出現。」
「他很快就會趕來了。他八成在待會兒要去的酒吧等我們。他知道我們的路線。」
「你確定?」
「他打過電話,說他已經在回程的路上。」
「因為大霧被滯留在利茲。哼,太好了。」羅布說。
「等我們到達皇家橡樹酒吧時,他可能已經在那兒等我們了。」
「馬克這個偷懶的傢伙,」盧克說道,「逃過了這些粗活。」
「但他失去了其中的樂趣。」皮特接著說道。
「你們覺得這樣有趣嗎?」盧克說,「在暴雨中站在糟糕透頂的森林裡?樂趣?難道這就是樂趣?天哪,你們真可悲!馬克那傢伙待會兒最好幫我們把邁克弄出來!」
他們抬起棺材,步履蹣跚地走到了墓穴的邊緣,將棺材重重地放了下去。聽到裡面傳來「哎喲」的聲音時,幾個人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棺材裡傳出了重擊聲。
邁克的拳頭重重地拍打著棺材蓋。「喂!你們鬧夠了吧。」
皮特把口袋裡的對講機掏了出來。「測試!測試!」
從棺材裡面傳出了皮特的聲音。「測試!測試!」
「遊戲該結束了吧。」
「放輕鬆一點,邁克,」皮特說道,「好好享受一下吧。」
「你們這群兔崽子,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撒尿!」
皮特關了對講機,把它塞進了夾克口袋裡。「接著該怎麽辦?」
「拽住繩子,」羅布說,「一個人抓住繩子的一端。」
皮特把對講機拿出來,開機。「我們要把棺材放進去了,邁克。」說完以後他又把對講機關掉了。
他們四個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一個人拽住繩子的一端,收緊繩子。
羅布數道:「一、二、三。」
「媽的,好重! 」盧克一邊說一邊用力抬起了棺材。
棺材被慢慢地放入了墓穴中,就像一艘被擊中的小船沉入了水中一樣。
當棺材被放進去以後,在黑暗中他們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皮特拿著手電筒。在手電筒光線的照射下,他們依稀看到呼吸管從棺材蓋上事先鑿好的洞中伸出來,無力地垂著。
羅布拿過對講機,「邁克,你的老二還在外面,喜歡那本雜誌嗎?」
「喂,玩笑該結束了,快點放我出去。」
「我們現在準備去一家俱樂部。你不能和我們一起去,真是太遺憾了。
」邁克還沒來得及說話,羅布就關掉了對講機,並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拿起鏟子,開始把墓穴周圍的土往裡面鏟。每一次當泥土落在棺材頂上發出刷刷的聲音時,羅布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皮特也拿起鏟子和羅布一起鏟土。他們倆賣力地鏟了一會兒以後,棺材只剩一小部份露在外面,接著連這小部份也被覆蓋了。他們不停地鏟著,身體裡面的酒精轉化爲能量,很快,棺材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堆土,上面的呼吸管幾乎都看不見了。
「夠了,」盧克嚷道,「快住手吧。你們現在鏟上去的土越多,兩個小時以後我們要鏟下來的土也就越多。」
「這是一個墳墓!」羅布說,「人們通常都會在棺材上蓋滿土的,這才像樣。」
盧克搶過了他手中的鏟子,生氣地說道:「夠了,我希望今天晚上能喝個痛快,不想待會兒還得辛苦地挖開這個墳墓。」
羅布點點頭,他不想得罪朋友中的任何一人。已經大汗淋漓的皮特也放下了他的鏟子。「我以後絕不會從事這行,想都別想!」
他們把鐵皮浪板拉過來蓋在墳墓上,然後往後退了幾步,誰也沒有說話。雨點不停地敲擊著鐵皮。
「好了,」皮特說,「我們該離開這兒了。」
盧克把手插進口袋,滿懷疑慮地問道:「邁克真的沒事嗎?」
「我們不是都同意要給他一個教訓嗎? 」羅布說。
「他要是因爲嘔吐而窒息的話怎麽辦?」
「他不會有事的,他又沒喝多少。 」喬許說,「我們走吧。」
喬許爬上了貨車的後座,盧克關上車門。接著皮特、盧克和羅布坐到了前排,羅布發動了汽車。貨車往後面倒了幾公尺,又向右轉彎開上了大路。
羅布打開了對講機,「邁克,感覺怎麽樣?」
「臭小子,你們聽著,我討厭這個玩笑。」
「是嗎? 」羅布說,「但我們都很喜歡。」
盧克打開了收音機。「這就是所謂『純報復』。」
坐在車裡面的四個人都笑起來。現在輪到喬許說話了。「邁克,我們現在要去的是一家很棒的酒吧,那裡有最辣的美眉,赤裸著扭來扭去。錯過這些你一定後悔得要尿出來了吧。」
邁克含糊的聲音傳了出來,帶著些許的悲傷:「請你們停下來好不好,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遊戲。」
透過駕駛室的擋風玻璃,羅布看到前面道路施工的綠燈在閃爍著,他開始加速了。
盧克大聲叫道:「邁克,放輕鬆一點,我們幾個小時以後就回來了。」
「你說什麽?還要幾個小時?」
綠燈馬上就要變成紅燈,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羅布猛踩油門。「把對講機給我。
」他說著,一把抓過對講機,用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前面是一個急轉彎。他看了看儀錶板,然後按下了對講機上的通話鍵。
「喂,邁克!」
「羅——布,小心啊!」盧克大叫了起來。
前方的車燈強光直射他們雙眼。
一時間他們什麽也看不見。
然後是一陣尖銳的喇叭聲。
「羅——布!」盧克尖叫著。
羅布吃了一驚,猛踩刹車,手中的對講機也摔了出去,他絕望地意識到方向盤失去了控制。貨車衝了出去,先撞到了右邊的大樹,接著又撞向了左邊的運輸工程車。車前燈燃燒起來,灼熱刺痛了他的眼睛。雖然下著傾盆大雨,但是滾滾的熱浪卻朝他撲了過來。
1│2│3│4
|